課文內(nèi)容:
《祝福》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zhèn)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間時時發(fā)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jīng)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xiāng)魯鎮(zhèn)的。雖說故鄉(xiāng),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shù)恼永铩K俏业谋炯遥任议L一輩,應(yīng)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他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未留胡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后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并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午飯之后,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樣。他們也都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備著“祝福”。這是魯鎮(zhèn)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后,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并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陰暗了,下午竟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zhèn)亂成一團糟。我回到四叔的書房里時,瓦楞上已經(jīng)雪白,房里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lián)已經(jīng)脫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況且,一想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鎮(zhèn)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這回在魯鎮(zhèn)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jīng)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nèi)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jīng)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fā)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釘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于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說。
“那么,也就有地獄了?”
“啊!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梧著,“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唉唉,見面不見面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么躊躇,什么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覺得不安逸。自己想,我這答話怕于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祝福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fā)生別的事,則我的答話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但隨后也就自笑,覺得偶爾的事,本沒有什么深意義,而我偏要細細推敲,正無怪教育家要說是生著神經(jīng)病;而況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jīng)推翻了答話的全局,即使發(fā)生什么事,于我也毫無關(guān)系了。
“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給人解決疑問,選定醫(yī)生,萬一結(jié)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jié)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陰沉的雪天里,在無聊的書房里,這不安愈加強烈了。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福興樓的清燉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xiàn)在不知增價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雖然已經(jīng)云散,然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個……。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我因為常見些但愿不如所料,以為未畢竟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果然,特別的情形開始了。傍晚,我竟聽到有些人聚在內(nèi)室里談話,仿佛議論什么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聲的說:
“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似乎這話于我有關(guān)系。試望門外,誰也沒有。好容易待到晚飯前他們的短工來沖茶,我才得了打聽消息的機會。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樣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趕緊的問。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有抬頭,所以全不覺。我也就鎮(zhèn)定了自己,接著問:
“什么時候死的?”
“什么時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罷。——我說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jīng)過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jīng)漸漸輕松;不過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晚飯擺出來了,四叔儼然的陪著。我也還想打聽些關(guān)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倘不得已,就該用一種替代的隱語,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屢次想問,而終于中止了。我從他儼然的臉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為我不早不遲,偏要在這時候來打攪他,也是一個謬種,便立刻告訴他明天要離開魯鎮(zhèn),進城去,趁早放寬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這佯悶悶的吃完了一餐飯。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zhèn)。人們都在燈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獨坐在發(fā)出黃光的萊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xiàn)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于干凈凈了。魂靈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xiàn)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
然而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跡的斷片,至此也聯(lián)成一片了。
她不是魯鎮(zhèn)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wèi)老婆子帶她進來了,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衛(wèi)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說是自己母家的鄰舍,死了當家人,所以出來做工了。四叔皺了皺眉,四嬸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討厭她是一個寡婦。但看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試工期內(nèi),她整天的做,似乎閑著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錢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么,但中人是衛(wèi)家山人,既說是鄰居,那大概也就姓衛(wèi)了。她不很愛說話,別人問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幾天之后,這才陸續(xù)的知道她家里還有嚴厲的婆婆;一個小叔子,十多歲,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沒了丈夫的;他本來也打柴為生,比她小十歲: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這一點。
日子很快的過去了,她的做工卻絲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里雇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過,她從河邊淘米回來時,忽而失了色,說剛才遠遠地看見幾個男人在對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尋她而來的。四嬸很驚疑,打聽底細,她又不說。四叔一知道,就皺一皺眉,道:
“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來的。”
她誠然是逃出來的,不多久,這推想就證實了。
此后大約十幾天,大家正已漸漸忘卻了先前的事,衛(wèi)老婆子忽而帶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進來了,說那是詳林嫂的婆婆。那女人雖是山里人模樣,然而應(yīng)酬很從容,說話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賠罪,說她特來叫她的兒媳回家去,因為開春事務(wù)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夠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話可說呢。”四叔說。
于是算清了工錢,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還沒有用,便都交給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過謝,出去了。其時已經(jīng)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會,四嬸這才驚叫起來。她大約有些餓,記得午飯了。
于是大家分頭尋淘籮。她先到廚下,次到堂前,后到臥房,全不見淘籮的影子。四叔踱出門外,也不見,直到河邊,才見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邊還有一株菜。
看見的人報告說,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蓋起來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沒有人去理會他。待到祥林嫂出來掏米,剛剛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兩個男人來,像是山里人,一個抱住她,一個幫著,拖進船去了。樣林嫂還哭喊了幾聲,此后便再沒有什么聲息,大約給用什么堵住了罷。接著就走上兩個女人來,一個不認識,一個就是衛(wèi)婆子。窺探艙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惡!然而……。”四叔說。
這一天是四嬸自己煮午飯;他們的兒子阿牛燒火。
午飯之后,衛(wèi)老婆子又來了。
“可惡!”四叔說。
“你是什么意思?虧你還會再來見我們。”四嬸洗著碗,一見面就憤憤的說,“你自己薦她來,又合伙劫她去,鬧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個什么樣子?你拿我們家里開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當。我這回,就是為此特地來說說清楚的。她來求我薦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瞞著她的婆婆的呢。對不起,四老爺,四太太。總是我老發(fā)昏不小心,對不起主顧。幸而府上是向來寬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計較的。這回我一定薦一個好的來折罪……。”
“然而……。”四叔說。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終結(jié),不久也就忘卻了。
只有四嬸,因為后來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意,所以也還提起祥林嫂。每當這些時候,她往往自言自語的說,“她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來。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絕了望。
新正將盡,衛(wèi)老婆子來拜年了,已經(jīng)喝得醉醺醺的,自說因為回了一趟衛(wèi)家山的娘家,住下幾天,所以來得遲了。她們問答之間,自然就談到祥林嫂。
“她么?”衛(wèi)若婆子高興的說,“現(xiàn)在是交了好運了。她婆婆來抓她回去的時候,是早已許給了賀家墺的賀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幾天,也就裝在花轎里抬去了。”
“阿呀,這樣的婆婆!……”四嬸驚奇的說。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的話。我們山里人,小戶人家,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她嫁到山里去。倘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惟獨肯嫁進深山野墺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現(xiàn)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財禮只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十多千。嚇,你看,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這有什么依不依。——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guān)上房門,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太太,我們見得多了:回頭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說要尋死覓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鬧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連花燭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異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墺,喉嚨已經(jīng)全啞了。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擒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guān)在新房里,還是罵,阿呀呀,這真是……。”她搖一搖頭,順下眼睛,不說了。
“后來怎么樣呢?”四嬸還問。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她抬起眼來說。
“后來呢?”
“后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我在娘家這幾天,就有人到賀家墺去,回來說看見他們娘兒倆,母親也胖,兒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
從此之后,四嬸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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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師
女,中教中級職稱
語言生動幽默,課堂氛圍活躍,具有親和力。課堂內(nèi)容豐富且突出重點,語言明了、有條理,很容易使學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