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程內容:
《老人與海》
他們在海里走得很順當,老頭兒把手泡在咸咸的海水里,想讓腦子清醒。頭上有高高的積云,還有很多的卷云,所以老頭兒知道還要刮一整夜的小風。老頭兒不斷地望著魚,想弄明白是不是真有這回事。這時候是第一條鯊魚朝它撲來的前一個鐘頭。
鯊魚的出現不是偶然的。當一大股暗黑色的血沉在一英里深的海里然后又散開的時候,它就從下面水深的地方竄上來。它游得那么快,什么也不放在眼里,一沖出藍色的水面就浮現在太陽光下。然后它又鉆進水里去,嗅出了蹤跡,開始順著船和魚所走的航線游來。
有時候它也迷失了臭跡。但它很快就嗅出來,或者嗅出一點兒影子,于是它就緊緊地順著這條航線游。這是一條巨大的鯖鯊,生來就游得跟海里速度最快的魚一般快。它周身的一切都美,只除了上下顎。它的脊背像劍魚一樣藍,肚子是銀白色的,皮是光滑的,漂亮的。它生得跟旗魚一樣,不同的是它那巨大的兩顎,游得快的時候它的兩顎是緊閉起來的。它在水面下游,高聳的脊鰭像刀子似的一動也不動地插在水里。在緊閉的雙嘴唇里,它的八排牙齒全部向內傾斜著。跟尋常大多數鯊魚不同,它的牙齒不是角錐形的,它們像爪子一樣縮在一起的時候,形狀就如同人的手指頭。那些他吃幾乎跟老頭兒的手指頭一般長,身子那么強健,戰斗的武器那么好,以至于沒有別的任何的敵手。現在,當它嗅出了新的臭跡的時候,它就加快游起來,它的藍色的脊鰭劃開了水面。
老頭兒看見它來到,知道這是一條毫無畏懼而且為所欲為的鯊魚。他把魚叉準備好,用繩子系住,眼眨也不眨地望著鯊魚向前游來。繩子短了,少了它割掉用來綁魚的那一段。
老頭兒現在的頭腦是清醒的,正常的,他有堅強的決心,但是并不抱多大的希望。他想:能夠撐下去就太好啦。看見鯊魚越來越近的時候,他向那條死了的大魚望上一眼。他想:這也許是一場夢。我不能夠阻止它來害我,但是也許我可以捉住它。“Dentuso,”他想。去你媽的吧。
鯊魚飛快地逼近船后邊。它去咬那條死魚的時候,老頭兒看見它的嘴大張著,看見它那雙奇異的眼睛,它咬住魚尾巴上面一點的地方,牙齒咬得嘎吱嘎吱地響。鯊魚的頭伸在水面上,它的脊背也正在露出來,老頭兒用魚叉攮到鯊魚頭上的時候,他聽得見那條大魚身上皮開肉綻的聲音。他攮進的地方,是兩只眼睛之間的那條線和從鼻子一直往上伸的那條線交叉的一點。事實上并沒有這兩條線。有的只是那又粗大又尖長的藍色的頭、兩只大眼睛和那咬得格崩崩的、伸得常常的、吞噬一切的兩顎。但那兒正是腦子的所在,老頭兒就朝那一個地方扎進去了。他鼓起全身的力氣,用他染了血的手把一桿鋒利無比的魚叉扎了進去。他向它扎去的時候并沒有抱著什么希望,但他抱著無比的決心和十足的惡意。
鯊魚在海里翻滾過來。老頭兒看見它的眼珠已經沒有生氣了,但是它又翻滾了一下,滾得自己給生字纏了兩道。老頭兒知道它是死定了,鯊魚卻不肯承認。接著,它肚皮朝上,尾巴猛烈地撲打著水面,兩顎格崩格崩響,像一只快艇一樣在水面上破浪而去。海水給它的尾巴撲打得白浪滔天,繩一拉緊,它的身子四分之三都脫出了水面,那繩不住地抖動,然后突然斷了。老頭兒望著鯊魚在水面上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后來它就慢慢地沉了下去。
“它咬去了大約40磅。”老頭兒高聲說。他想:它把我的魚叉連繩子都帶去啦。現在我的魚又淌了血,恐怕還有別的鯊魚會竄來呢。
他不忍朝死魚多看一眼,因為它已經給咬得殘缺不全了。魚給咬住的時候,他真覺得跟他自個兒身受的一樣。
他想:但是我已經把那條咬我的魚的鯊魚給扎死啦。我從來沒看過這么大的“Dentuso”。誰曉得,大魚我可也看過不少呢。
他想:能夠撐下去就太好啦。這要是一場夢多好,但愿我沒有釣到這條魚,獨自躺在床上的報紙上面。
“可是一個人并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他說,“你盡可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他想:不過這條魚給我弄死了,我倒是過意不去。現在倒霉的時刻就要來到,我連魚叉也給丟啦。“Dentuso”這個東西,既殘忍,又能干,既強壯,又聰明。可我比它更聰明。也許不吧,他想。也許我只是比它多了個武器吧。
“別想啦,老家伙。”他又放開嗓子說,“還是把船朝這條航線開去,有了事兒就擔當下來。”
他想,可是我一定要想。因為我剩下的只有想想了。除了那個,我還要想壘球。我不曉得老狄馬吉奧可喜歡我那樣擊中它的腦子?這不是一樁了不起的事兒。什么人都能辦得到。但是,你是不是認為我這雙受傷的手跟骨刺一樣是個很大的不利條件?我課沒法知道。我的腳后跟從來沒有出過毛病,只有一次,我在游泳的時候一腳踩在一條海鰩魚上面,腳后跟給它刺了一下,當時我的小腿就麻木了,痛的簡直忍不住。
“想點開心的事吧,老家伙。”他說,“一分鐘一分鐘過去,離家越來越近了。丟掉了40磅魚肉,船走起來更輕快些。”
他很清楚,把船開到海流中間的時候會出現什么事情。但是現在一點辦法也沒有。
“得,有主意啦。”他大聲說,“我可以把我的刀子綁在一只槳把上。”
他把舵柄夾在咯吱窩力,用腳踩住帆繩腳,把刀子綁在槳把上了。
“啊,”他說,“我照舊是個老頭兒。不過我不是赤手空拳罷了。”
這時風大了些,他的船順利地往前駛去。他只看了看魚的前面一部分,他又有點兒希望了。
他想:不抱希望才蠢哪。此外我還覺得這樣做是一樁罪過。他想:麻煩已經夠多了,還想什么罪過。何況我根本不懂這個。
我不懂得這種事,也不怎么相信。把一條魚弄死也許是一樁罪過。我猜想一定是罪過,雖然我把魚弄死是為了養活我自己,也為了養活許多人。不過,那樣一來什么都是罪過了。別想罪過了吧。現在想它也太遲啦,有些人是專門來考慮犯罪的事兒的。讓那些人去想吧。你生來是個打魚的,正如魚生來是條魚。桑·彼得羅是個打魚的,跟老狄馬吉奧的爸爸一樣。
他總喜歡去想一切跟他有關聯的事情,同時因為沒有書報看,也沒有收音機,他就想得很多,尤其是不住地想到罪過。他想:你把魚弄死不僅僅是為了養活自己,賣去換東西吃。你弄死它是為了光榮,因為你是個打魚的。它活著的時候你愛它,它死了你還是愛它。你既然愛它,把它弄死了就不是罪過。不然別的還有什么呢?
“你想得太多啦,老頭兒。”他高聲說。
他想:你倒很樂意把那條鯊魚給弄死。可是它跟你一樣靠著吃活魚過日子。它不是一個吃腐爛東西的動物,也不像有些鯊魚似的,只知道游來游去滿足食欲。它是美麗的,崇高的,什么也不害怕。
“我弄死它是為了自衛。”老頭兒又高聲說,“我把它順順當當地給弄死啦。”
他想:況且,說道究竟,這一個總要去殺死那一個。魚一方面養活我,一方面要弄死我。孩子是要養活我的。我不能過分欺騙自己了。
他靠在船邊上,從那條死魚身上給鯊魚咬過的地方撕下了一塊肉。他嚼了一嚼,覺得肉很好,味道也很香,像牲口的肉,又結實又有水分,可就是顏色不紅。肉里面筋不多,他知道可以在市場上賣大價錢。可是他沒法叫肉的氣味不散到水里去,他知道倒霉透頂的事兒快要發生了。
風在不住地吹,稍微轉到東北方去,他知道,這就是說風不會停息了。老頭兒朝前面望了一望,但是他看不見帆,看不見船,也看不見穿上冒出來的煙。只有飛魚從船頭那邊飛出來,向兩邊倉皇地飛走,還有就是一簇簇黃色的馬尾藻。他連一只鳥兒也看不見。
他已經在海里走了兩個鐘頭,在船梢歇著,有時候嚼嚼從馬林魚身上撕下來的肉,盡量使自己好好休息一下,攢些力氣,這時他又看見了兩條鯊魚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條。
“呀!”他嚷了一聲。這個聲音是沒法表達出來的,或許這就像是一個人覺得釘子穿過他的手,釘進木頭時不由自主發出的聲音吧。
“星鯊。”他高聲說。他看見第二條魚的鰭隨著第一條魚的鰭冒上來,根據那褐色的三角形的鰭和那擺來擺去的尾巴,他認出這是兩條禪鼻鯊。它們嗅出了臭跡以后就興奮起來,因為餓得發呆了,它們在興奮中一會兒迷失了臭跡,一會兒又找到了臭跡。但是他們卻始終不停地向前逼近。
老頭兒系上帆腳繩,把舵柄夾緊。然后他拿起了上面綁著刀子的槳。他輕輕地把槳舉起來,盡量輕輕地,因為他的手痛得不聽使喚了。然后,他又把手張開,再輕輕地把槳攥住,讓手青松一些。這一次他攥得很緊,讓手忍住了疼痛不縮回來,一面注意著鯊魚的來到。他看得見它們的闊大的、扁平的鏟尖兒似的頭,以及那帶白尖兒的寬寬的胸鰭。這是兩條氣味難聞的討厭的鯊魚,是吃腐爛東西的,又是兇殘嗜殺的。饑餓的時候,它們會去咬槳或者船舵。這些鯊魚會趁海龜在水面上睡覺時就把它們的腿和前肢咬掉。它們饑餓的時候會咬在水里游泳的人,即使人身上沒有魚血的氣味或者魚的黏液。
“呀!”老頭兒說,“星鯊,來吧,星鯊。”
它們來了。但是它們沒有像鯖鯊那樣的直接游來。一條鯊魚轉了一個身,就鉆到船底下看不見的地方,它把那條死魚一拉一扯,老頭兒感覺到船在晃動。另一條鯊魚用它裂縫似的黃眼睛望著老頭兒,然后飛快地游到船跟前,張著半圓形的大嘴朝死魚身上被咬過的部分咬去。在它那褐色的頭頂和后頸上,在腦子和脊髓相連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現出了一條紋路,老頭兒就用綁在槳上的刀子朝那交切點攮進去,又抽出來,再攮進它的貓似的黃眼睛里。鯊魚放開了它咬的死魚,從魚身上滑下去,死去的時候還吞著它咬下的魚肉。
由于另一條鯊魚正在蹂躪死魚的緣故,船身還在晃蕩,老頭兒松開了帆腳繩,讓船向一邊擺動,使鯊魚從船底下出來。一看見鯊魚,他就從船邊彎著身子把刀子朝它身上扎去。他要扎的只是肉,可是鯊魚的皮很結實,好不容易才把刀子戳進去。這一下不僅震痛了他的手,也震痛了他的肩膀。鯊魚又很快地露出頭來,當它的鼻子伸出水面來靠在死魚身上的時候,老頭兒對準它的扁平的腦頂中央扎去,然后把刀子拔出,又朝同一個地方扎了一下。它依舊閉緊了嘴咬住魚,于是老頭兒再從它的左眼上戳進去,但它還是纏住死魚不放。
“怎么啦?”老頭兒說著又把刀子扎進它的脊骨和腦子中間去。這一次戳進去很容易,他覺得鯊魚的軟骨斷了。老頭兒又把槳翻了一個身,把刀放在鯊魚的兩顎中間,想把它的嘴撬開。他把刀子絞了又絞,當鯊魚嘴一松滑下去的時候,他說:“去,去,星鯊。滑到一英里深的水里去。去見你的朋友吧,也許那是你的媽媽呢。”
老頭兒擦了一擦他的刀片,把槳放下。然后他系上帆腳繩,張開了帆,把船順著原來的航線駛去。
“它們準是把它吃掉四分之一了,而且吃得凈是好肉。”他大聲說,“我真盼望這是一場夢,但愿我根本沒有把它釣上來。魚啊,這件事可真叫我不好受。從頭錯到底啦。”他不再說下去,也不愿朝魚看一眼。它的血已經淌盡了,還在受著波浪的沖擊,他望了望它那鏡子底似的銀白色,它身上的條紋怡然看得出來。
“魚啊,我不應該把船劃到這么遠的地方去。”他說,“既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我。我很不好受,魚啊。”
“好吧。”他又自言自語地說。望一望綁刀得繩子,看看斷了沒有。然后把你的手弄好,因為還有麻煩的事兒沒有來到呢。
“有一塊石頭磨磨刀子該多好,”老頭兒檢查了一下綁在槳把上的繩子以后說,“我應該帶一塊石頭來。”他想:好多東西都是應該帶來的,但是你沒有帶來,老家伙。現在不是想你什么東西沒帶來的時候。想一想用你現有的東西可以做的事兒吧。
“你給我相處了很巧妙的主意,”他敞開了喉嚨說,“可是我懶得聽下去啦。”
他把舵柄夾在咯吱窩里,雙手泡在水里,隨著船往前飄去。
“天曉得,最后那一條鯊魚撕去了我好多魚肉。”他說,“可是船現在輕松些了。”他不愿去想給撕得殘缺不全的魚肚子。他知道,鯊魚每次沖上去猛扯一下,就給扯去了好多的死魚肉,現在死魚已經成為一切鯊魚追蹤的途徑,寬闊的像海面上一條大路一樣了。
他想:這是把一個人養活一整個冬天的魚啊。別那樣想吧。歇一歇,把你的手弄好,守住剩下來的魚肉。水里游了那么多的氣味,我手上的血腥味也算不得什么,何況手上的血淌得也不多了。給割破的地方算不了什么。淌血會叫我的左手不抽筋。
他想:我現在還有什么事兒可想呢?沒有。什么也別去想它,只等著后邊的鯊魚來到吧。但愿這真是一場夢,他想。但是誰曉得呢?也許結果會很好的。
下一個來到的鯊魚是一條犁頭鯊。它來到的時候就活像一只奔向豬槽的豬,如果一只豬的嘴有它的那么大,大得連你的頭也可以伸到它嘴里去的話。老頭兒先讓它去咬那條死魚,然后才把綁在槳上的刀扎近它的腦子里去。但是鯊魚一打滾就往后猛地一掙,那把刀子喀嚓一聲折斷了。
老頭兒只管去掌他的舵,連看也不看那條大鯊魚,它慢慢地沉到水里去,最初還是原來那么大,然后漸漸小下去,末了只有一丁點兒。這種情景老頭兒一向是要看得入迷的,可是現在他望也不望一眼。
“我還有魚鉤呢,”他說,“但是那沒用處。我有兩把槳,一個舵把,還有一根短棍。”
他想:這一會它們可把我打敗了。我已經上了年紀,不能拿棍子把鯊魚給打死。但是,只要我有槳,有短棍,有舵把,我一定要想法去揍死它們。
他又把手泡在水里。這時天色漸漸低晚了。除了海和天,什么也看不出來。天上的風刮得比先前大了些,馬上他就希望能夠看到陸地。
“你累乏啦,老頭兒,”他說,“里里外外都累乏啦。”
直到太陽快落下去的時候,鯊魚才又向他撲來。
老頭兒看見兩個褐色的鰭順著死魚在水里所不得不造成的那條寬闊的路線游著。它們甚至不去緊跟著魚的氣味,就肩并肩地直朝著小船撲來。
他扭緊了舵,把帆腳繩系好,從船艄下面去拿那根短棍。它原來是個槳把,是從一支斷槳上鋸下來的,大約兩英尺半長。因為它上面有個把手,他只能用一只手有效地使用,于是他用右手緊緊地攥住了它,彎著手按在上邊,一面望著鯊魚游過來。兩條都是“星鯊”。
他想:我要先讓第一條鯊魚把死魚咬緊了,然后再朝它的鼻尖兒揍,或者照直朝它的頭頂上劈去。
兩條鯊魚一道兒來到跟前,他看見離得最近的一條張開大嘴插進死魚的銀白色的肚皮時,他把短棍高高地舉起,使勁兒捶下,朝鯊魚的寬大的頭頂狠狠地劈去。短棍落下的當兒,他覺得好像碰到了一塊堅韌的橡皮,同時他也感覺到打在鐵硬的骨頭上。鯊魚從死魚身上滑下去的時候,他又朝它的鼻尖上狠狠地揍了一棍。
另一條鯊魚原是忽隱忽現的,這時又張開了大嘴撲上來。當它咬住了死魚、閉緊了嘴的時候,老頭兒看見從它嘴角上漏出的一塊塊白花花的魚肉。他用棍子對準了它打去,只是打中了它的頭,鯊魚朝他望了一望,然后把它咬住的那塊肉撕去了。當它銜著魚肉逃走的時候,老頭兒又揍了它一棍,但是打中的只是橡皮似的又粗又結實的地方。
“來吧,星鯊,”老頭兒說,“再來吧。”
鯊魚又沖上來,一閉上嘴就給來頭兒揍了一棍。他把那根棍子舉到不能再高的地方,結結實實地揍了它一下。這一回他覺得他已經打中了腦蓋骨,于是又朝同一個部位打去,鯊魚慢慢吞吞地把一塊魚肉撕掉,然后從死魚身上滑下去了。
老頭兒留意望著那條鯊魚會不會再回來,可是看不見一條鯊魚。一會兒他看見一條在水面上打著轉兒游來游去。他卻沒有看到另一條的鰭。
他想:我沒指望再把它們弄死了。當年年青力壯的時候,我會把它們弄死的。可是我已經叫它們收到重傷,兩條鯊魚沒有一條會覺得好過。要是我能用雙手掄起一根棒球棒,保險會把第一條鯊魚打死。即使現在也能行。
他不愿再朝那條死魚看一眼。他知道它的半個身子都給咬爛了。在他跟鯊魚格斗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了。
“馬上就要天黑了,”他說,“一會兒我就要看見哈瓦那的燈火了。如果我往東走得更遠,我會看見從新海灘上射出來的燈光。”
他想:現在離港口不會太遠了。我希望沒有人替我擔心。只有那孩子,當然,他一定會替我擔心的。可是我相信他有信心。好多打魚的老頭兒也會替我擔心的。還有好多別的人,我真是住在一個好地方呀。
他不能再跟那條大魚講話,因為它給毀壞得太慘啦。這時他的腦子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這半條魚啊,”他說,“你原來是條整魚。我過意不去的是我走得太遠,這把你和我都給毀啦。可是我們已經弄死了許多鯊魚,你和我,還打傷好多條。老魚,你究竟弄死過多少魚啊?你頭上長著那只長嘴,可不是白長的。”
他總喜歡想到這條死去的魚,想到要是它能夠隨意地游來游去,它會怎么樣去對付一條鯊魚。他想:我應該把它的長吻兒砍掉,用它去跟鯊魚斗。可是船上沒有斧頭,后來又丟掉了刀子。
話又說回來,當時要是我能夠把它的長吻兒砍掉,綁在槳把上的話,那該是多么好的武器呀。那樣一來,我倆就會一同跟它們斗啦。要是它們在夜里竄來,你該怎么辦呢?你有什么辦法呢?
“跟它們斗,”他說,“我要跟它們斗到死。”
現在已經天黑了,可是天邊還沒有紅光,也看不見燈火,有的只是風,只是扯得緊緊的帆,他覺得大概自己已經死了。他合上兩只手,摸一摸手掌心。兩只手沒有死,只要把兩只手一張一合,啊還覺得活活地痛哩。他把脊背靠在船梢上,才知道自己沒有死。這是他的肩膀告訴他的。
他想:我許過愿,要是我捉到了這條魚,我一定把所有的哪些禱告都說一遍。但是我現在累得說不出了。倒不如把麻袋拿過來披在肩膀上。
他躺在船梢,一面掌舵,一面留意著天邊紅光的出現。他想:我還有半條魚。也許我有運氣把前面半條魚帶回去。我應該有點兒運氣的。“可是沒有呀,”他說。“你走得太遠,把運氣給敗壞啦。”
“別胡說八道啦!”他又嚷起來,“醒著,掌好舵。也許你的運氣還不小呢。”
“我倒想買點兒運氣,要是有地方賣的話。”他說。
我拿什么去買運氣呢?他問自己。能用一把丟掉的魚叉、一把折斷的刀子、一雙受了傷的手去買嗎?
“可以的,”他說,“你曾經想用還上的84天去買它。人家也幾乎把它賣給了你。”
他想:別在胡思亂想吧。運氣是各式各樣的,誰認得出呢?可是不管什么樣的運氣我都要點兒,要什么報酬我給什么。他想:但愿我能見到燈光。我的愿望太多,但眼下的愿望就只有這個了。他想靠得舒服些,好好地去掌舵;因為覺得疼痛,他知道它并沒有死。
大約在夜里10點鐘的時候,他看見了城里的燈火映在天上的紅光。最初只是辨認得出,如同月亮初升以前天上的光亮。然后,當漸漸猛烈的海風掀得波濤洶涌的時候,才能把燈光看得更清楚。他已經駛進紅光里面,他想,現在他馬上就要撞到海流的邊上了。
他想: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吧。不過,也許它們還要向我撲來吧。可是,一個人在黑夜里,沒有一件武器,怎么去對付它們呢?
他現在身體又痛又發僵,他的傷口和山上一切用力過度的部分都由于夜里的寒冷而痛得厲害。他想:我希望我不必再去跟它們斗啦。我多么希望我不必再跟它們斗呀。
可是到半夜的時候,他又跟它們斗起來,這一會他知道斗也不會贏了。它們是成群結隊來的,他只看到它們的鰭在水里劃出的紋路,看到它們撲到死魚身上去時所放出的磷光。他用棍棒朝它們的頭上打去,聽到上下顎裂開和它們鉆到船下面去咬魚時把船晃動的聲音。凡是他能夠感覺到的,聽見的,他就不顧一切地用棍棒劈去。他覺得有什么東西抓住了他的那根棍子,隨著棍子就丟掉了。
他把舵把從舵上拽掉,用它去打,去砍,兩只手抱住它,一次又一次地劈下去,但是它們已經竄到船頭跟前去咬那條死魚,一忽兒一個接著一個地撲上來,一忽兒一擁而上,當它們再一次折轉身撲來的時候,它們把水面下發亮的魚肉一塊一塊地撕去了。
最后,一條鯊魚朝死魚的頭上撲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于是他用舵把對準鯊魚的頭打去,鯊魚的兩顎正卡在又粗又重的死魚頭上,不能把它咬碎。他又迎面劈去,一次,兩次,又一次。他聽到舵把折斷的聲音,再用那裂開了的槳把往鯊魚身上戳去。他覺得槳把已經戳進去,他也知道把子很尖,因此他再把它往里面戳。鯊魚放開魚頭就翻滾著沉下去。那是來到的一大群里最后的一條鯊魚。它們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吃了。
老頭兒現在簡直喘不過起來,同時他覺得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這味兒帶著銅腥氣,甜滋滋的,他一時間害怕起。他擔心了一會兒。不過那種味道并不多。
他往海里啐了一口唾沫,說:“吃吧,星鯊。做你們的夢去,夢見你們弄死了一個人吧。”
他知道他終于給打敗了,而且一點兒補救的辦法也沒有,于是他走回船梢,發現舵把的斷成有缺口的一頭還可以安在舵的榫頭上,讓他湊合著掌舵。他又把麻袋圍在肩膀上,然后按照原來的路線把船駛回去。現在他在輕松地駛著船了,他的腦子里不再去想什么,也沒有感覺到什么。什么事都已過去,現在只要把船盡可能好好地、靈巧地開往他自己的港口去。夜里,鯊魚又來咬死魚的殘骸,像一個人從飯桌子上撿面包屑是的。老頭兒睬也不睬它們,除了掌舵,什么事兒都不睬。他只注意到他的船走得多么輕快,多么順當,沒有其重無比的東西在旁邊拖累它了。
船還是好好的,他想。完完整整,沒有半點兒損傷,只除了那個舵把。那是容易配上的。
他感覺到他已經駛進海流里面,看得出海濱居住區的燈光。他知道他現在走到什么地方,到家不算一回事兒了。
風總算是我們的朋友,他想。然后他又加上一句:不過也只是有時候。還有大海,那兒有我們的朋友,也有我們的敵人。床呢,他又想。床是我的朋友。正是床啊,他想。床將是樣了不起的東西。吃了敗仗,上床是很舒服的。他想。我從來不知道竟就這樣舒服。可是,是什么把你打敗的呢?他又想。
“什么也不是,”他提高嗓子說,“是我走得太遠啦。”
當他駛進小港的時候,海濱酒店的燈火已經熄滅,他知道人們都已上床睡去。海風越刮越大,現在更是猖狂了。然而港口是靜悄悄的。于是他把船向巖石下面的一小塊沙灘跟前劃去。沒有人來幫助他,他只好一個人盡力把船劃到岸邊。然后他從船里走出,把船系在巖石旁邊。
他放下桅桿,卷起了帆,把它捆上,然后把桅桿扛在肩上,順著堤坡往岸上走去。這時他才知道他已經疲乏到什么程度。他在半坡上歇了一會兒,回頭望了一望,借著水面映出的街燈的反光,看見那條死魚的大尾巴挺立在船梢后面。他看見魚脊骨的赤條條的白線,黑壓壓一團的頭,伸得很長的吻和身上一切光溜溜的部分。
他再往上爬去,移到堤頂上他就跌倒了,把桅桿橫在肩上躺了一會兒。他試一試想站起來,可是非常困難,于是他就扛著桅桿坐在那兒,一面望著路上。一只貓從遠處跑過去,不知在那兒干什么。老頭兒直望著它,過一會兒他才轉過來專望著大路。
最后,他放下了桅桿站起來,再把桅桿提起,放在肩上,然后走他的路。在他走到他的茅棚以前,他不得不坐在地上歇了五次。
走近茅棚以后,他把桅桿靠在墻上。他摸黑找到了一個水瓶,喝了一口水就躺倒床上去。他把毯子蓋到肩上,又裹住脊背和兩腿,就臉朝下躺在報紙上,手心朝上,兩只胳膊伸得挺直的。
【研討與練習】
一、桑迪亞哥是位怎樣的老人?在你看來,他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人生的成敗到底應該如何衡量?同學之間討論一下。
參考資料:
瑞典諾貝爾授獎委員會:勇氣是海明威的中心主題。
海明威:這本書描寫的是一個人的能耐可以達到什么程度,描寫人的靈魂的尊嚴。
二、海明威的小說往往采用直截了當的敘述和生動鮮明的對話,句子洗練,形成獨特的風格。試以下面兩端為例,細細體會他的語言特點(自己可以再找一些)。
1.鯊魚的出現不是偶然的。當一大股暗黑色的血沉在一英里深的海里然后又散開的時候,它就從下面水深的地方竄上來,它游得那么快,什么也不放在眼里,一沖出藍色的水面就浮現在太陽光下。
2.兩條鯊魚一道兒來到跟前,他看見離得最近的一條張開大嘴插進死魚的銀白色的肚皮時,他把短棍高高地舉起,使勁兒捶下,朝鯊魚的寬大的頭頂狠狠地劈去。短棍落下的當兒,他覺得好像碰到了一塊堅韌的橡皮,同時他也感覺到打在鐵硬的骨頭上。鯊魚從死魚身上滑下去的時候,他又朝它的鼻尖上狠狠地揍了一棍。
三、本文除了對時間的敘述,還有大量的任務的內心獨白。找出來,分析一下,看看它們對表現人物性格和揭示小說主題起什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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